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覺得頭痛不已。

轉眼時近晌午,行蓧幾乎已將流光城東西兩市尋了數遍,只欠掘地三尺,然而終無荒雀半點蹤跡。如荒雀這般年輕貌美的中州女子,原本該是分外耀眼奪目,行人若有見過,當會是過目不忘,,可惜當時正被百足巫車馬一行所驚,一時竟是無人道得清楚。

遍尋無果,行蓧亦無法,只得先行往會館去了。眾人下榻之處,乃是四海閣,位於東市盡頭,與東市只有一條朱雀大道相隔。這朱雀大道亦非本名,只是當初中州客商初入流光,見者上古之城規、矩、形、勢,俱不輸於中州第一大邑的王城,於是將這流光城中南北向第一要道,亦仿中州之俗,叫做朱雀大街,正是取其並舉中州之意,且為越來越多的中州商人所推崇,久而久之,本名反倒沒有人記得了。

朱雀街那邊,便是西市的盡頭,與四海閣遙遙相望的正是萬國館。流光城畢竟不似中州之城,宮城外尚有共皇親貴戚起居的皇城,幾乎是有宮而無城,故而外邦使節往來,均是在這萬國館中落腳。與萬國館不同,四海閣乃是客商所居之所,其中尤以中州客商居多,故而命名亦是多有中州之色。

行蓧緩步而行,仍不住四下留心周圍人行,雖然心中已不抱多少希望。

行至一爿小店前,行蓧心中頓覺所感有異,不由側目望去,這不過是一間略顯破舊冷清的古玩店,門梁上一塊匾額書著珍古閣的字樣,黑漆斑駁破落,不少地方已經露出了木紋本色,除了那幾個金字,倒像是貨真價實的黃金,其色渾融完好,只是亦失了昔日光華。

行蓧目光輕描淡寫的掃過整間小店,最終落在了櫃臺後扶櫃而立的男子身上。這小店規格甚小,若非當中所立的男子,恐怕根本難以入眼。男子清俊高拔,淺金色的頭發微微卷曲,疊在肩背上猶如閑靜的波浪。唇薄如紙,似是含笑,只是嘴角向兩邊延伸上揚,那角度有些詭異的誇張,那種感覺是近乎妖冶的邪魅,又叫人有些脊背發涼。男子的容顏本就蒼白毫無生氣,一雙眸子又被前額卷翹的碎發遮掩,難見其神。

那異感所生,便應是這人無誤了。行蓧星目無光,神華斂盡直如死一般的註視著金發男子。這陽光下卻透出著的死一般的氣息,與那陰影中湧溢著的妖異之氣,在接觸的一瞬間,隱隱中已成相持之態。

“早安喲~”金發男子迎上行蓧的目光,微微笑道。

“……”行蓧不語。

“呼呼……似乎是已經不早了呢……”金發男子接著道。

“我不曾見過你。”行蓧淡淡道,似乎全然沒有理會眼前這男子的意味。

“大人往來事務繁忙,我輩於這小店中營營度日,自然是不曾見過。”金發男子一只手掩在心口,袖口偏長,卻將五指俱掩在袖中,只是又“呼呼”笑了兩聲,聲音輕柔,正如他嘴角笑意一般。

“哼,有話直說便可。”行蓧凝視著男子,冷然道。

“呼呼……小人自是明白,必不耽誤了大人時辰……”金發男子應聲道。只是一言未畢,早已被行蓧低低“嗯”的一聲打斷了。男子似有無奈之色,但亦只是一閃而過,隨即道,“時辰不早,大人自是要去與人會合,”覆又遭了行蓧一番冷眼,終是“咳咳”咳嗽兩聲,覆道,“只是匆忙之間,莫要丟了什麽東西。”

“哼,閣下若是經營此店,安安心心淘換古物便是,至於相術一道,恐怕還是不要輕涉的好。”行蓧冷冷道,然而心下卻依然有為所動。畢竟荒雀走失一事,幹系重大,心中難免急切,此番為人道破,頗有些不快。

“大人,可是當真明白?”金發男子淺聲問道,言語帶笑。正待行蓧皺眉間,行道一邊忽然奔來一人,金發男子嘴角笑意似有所斂,掩在胸口的衣袖恍然擡起,掩住了嘴角,然而最後的一剎似又有笑意彌漫開去,只如迷一般。

行蓧默然視之,神色並不曾有如何變化,只是突然冷冷道了聲,“阿九,如此慌張,所為何事?”那行來之人應聲停下,只是甚為疲憊,不停的喘著氣,當是一路奔走過來。此刻立在行蓧身前,拱手低頭,卻是半天說不出話來。

行蓧方才並無眼見,此刻轉過身來,眼前這少年,正是阿九。阿九年紀尚小,然而跟在穆修行蓧身邊卻已有數年,故而適才行蓧便是不曾眼見,亦知道是阿九無誤。

阿九換了兩手撐在膝上,調理著呼吸,行蓧在一旁,只是靜靜待著,亦不急迫。待阿九好不容易緩過氣來,擡起頭來,臉上依然是數日來積下的塵土之色。

“行蓧大人,不好了,穆修大人那邊,好像遇到麻煩了。”阿九道。

“嗯?”行蓧沈吟一聲,轉身便笑著四海閣舉步而去,只是方才踏出一步,又隨即停了片刻,只是那珍古閣中,早已沒了那金發男子的身影。櫃臺裏虛虛蕩蕩,簾子被風輕輕掀動著,小店中又顯出一片祥和寧靜之色,仿佛那金發男子從來就沒有存在過。

“大人?”一旁的阿九見行蓧似有所思,不禁輕聲問道。行蓧卻只是搖了搖了,朝著四海閣那邊當先走去。隨後的阿九亦朝那珍古閣中望了望,確是空空如也,行蓧大人方才似在與人言語,卻不知竟是何人。思來想去亦無結果,只好搖了搖頭,回過神來,行蓧身影已遠,不得不加緊了腳步,追了過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命輪

行蓧一路疾行,以他的腳力,回到四海閣,也不過是片刻功夫。只是依然苦了後面的阿九,然而畢竟都是常在行旅之中的人,訴不得苦,也擔得了苦,只是一心前行而已。

轉眼間,四海閣已出現在二人眼前。只是離那門口尚有數十步的時候,行蓧突然收住了腳步,凝神望去。原來是四海閣門外左右各立了一人,看起來不過是侍從的樣子,然而衣飾光鮮華麗,不似尋常人家。其中一人似乎是對行蓧的目光有所感應,向著行蓧這邊回望過來,明明相隔甚遠,行蓧卻分明感覺到彼此目光相接那一剎那空氣中湧動的鋒芒。

然而行蓧卻絲毫沒有為這瞳中引動的氣機鎖印的意思,只不過凝定一剎,便折身向另一邊走去,只一瞬間,已將那人瞳中鋒芒消弭殆盡。後面的阿九全然沒有註意到這一瞬間發生了什麽,只是見行蓧突然駐足,又突然轉身,乃是向了四海閣後面的側門過去,亦趕緊跟了過去而已。

只是他不曾註意到,自方才一瞬之後,行蓧的眉頭卻是皺緊,許久不曾散開。

而那視線的另一邊,亦有人緊鎖眉頭,微陷的眼眶中彌漫著霧一般的神色。

“芷際大人你怎麽了?”身邊的同僚見他似是失了魂魄一般,不禁問了一聲。

“恩?”芷際枯澀的眼睛似是疲憊的微微閉起,片刻方才睜開,望著身邊的同僚,搖了搖頭說道,“沒什麽。”回頭看了看身後這四海閣的門楣,終究是有些若有所思的摸樣,只是並無半分言語。

阿九隨著行蓧一路繞過門墻,折進後院。在偏廳的地方,行蓧示意阿九莫再跟隨,就在此處暫作休息,自己隨即便獨自登了二樓,一路凝神屏息,悄無聲息的到了大堂的拐角處,側身暗暗看著那邊的情形。

大廳之中卻是異樣的寧靜。

這邊是一名黑衣男子靜靜坐在檀木椅中,雙手籠在袖中,看起來只是隨隨便便放在身前,又似是在把玩著什麽物件,只是無人能夠知道了。男子面容沈靜,直如明鏡止水,仿佛獨自置身於另一個世界裏。這人行蓧卻是記得分明,正是此次駝隊中那雇主一般的人物,然而即便如此,這人的卻不曾透露太多自己的事情,在商隊中,大家也只是依言稱他玄衣大人。

玄色黑,人如其名而已。然而行蓧卻從一開始就隱隱感覺得到,這人絕不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商人而已。

然而自從入了這萬裏黃沙,那流光便仿佛滲透了人心,這裏的每一個人,彼此之間,都已沒入流光不見。在行蓧的記憶裏,玄衣從來只在休憩的時候,會在很遠的地方與商隊裏另一個同樣似是來頭不小的人物交談。至於他們在說什麽,沒有人知道。

名中一個玄字,說是人如其名,又何嘗不是名如其人。玄之又玄。

這樣一個人,現在就坐在這裏,卻不禁讓人好奇,與他隔桌相望的那個人,又會是怎麽樣一個人。

碧色長衣,眉目如畫。長發間,散落了一縷一縷的銀色,容顏清俊,目之仿佛有光華流轉。只是眉角斜飛,眸中清淺無痕,宛如凝冰。一眼望來,似有森森寒氣,嘴角卻偏又若有若無的揚起,直教人為之屏息,幾可比擬仙人。

這世間,又怎會有這般男子。

廳中不過是尋常至極的一方八仙桌,然而這不過尋常至極的一方八仙桌前,目下相對而坐的兩人,卻俱是能叫人心中為之窒息的人。此刻這煌煌大廳中,無人言語,然而冥冥之中,卻仿佛有什麽莫名的力量,死死的扼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臟。仿佛九天的之上的星辰,在宿命的軌道中砰然相遇,輪回崩,四維絕,驟然間將一切時與空的存在坍塌斷滅殆盡。

卻唯有這兩人自己,依然音容自若,漠然如常。或許他們本身,就是命格刻於星辰之上的註定之人。這一刻星軌交錯,天地亦是失色,而唯有他們自己,在手中,將看不見的宿命,死死的掌握著。

“這兩人,俱是世間俊才,恐怕,皆是反掌之間,能起兵燹萬裏;談笑間,便可傾覆天下之人。”身後有人緩緩說道,行蓧不禁回頭,來人,卻是穆修。穆修已被霜刀刻滿滄桑的臉上,此刻卻是異常的平靜,亦只是茫茫然望著樓中那相對而坐的兩人。

“穆修大人……”行蓧輕聲道,尚未待他言畢,穆修緩緩搖了搖頭,示意他莫要多言。隨即靜靜地望著堂中態勢,只是神態,似是蒼老了許多。

行蓧亦回過頭,心中早已有了思量。這流光城中,能有神華如此,恍如天人,那碧衫男子,自當是流光城中之人,而且,細算來,恐怕還不出那侍奉城主左右的兩大祭司之外,大概,也便是那人無誤了。

然而終與旁人不同,行蓧似是眉梢微皺,但終究只是淡淡視之而已。只是心中終有些什麽感覺,雖不清楚究竟是什麽,卻頗有些宿命的味道。

尤其是那碧衫男子,總覺得有什麽東西鎖在眉心,似要與他目光相接,便猶如利刃釘穿一般。方才在門外,與那仆從模樣的人凝神一剎,也便是這般感覺,心中驟然一緊,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在冥冥中湧動,雖近苦澀,卻又似有些舊時相識的味道。

“像極了,那沙漠裏,流光的味道。”

不知為何,行蓧心中突然萌生出這樣的念頭,只是恍然而過,但心中卻像是萬千驚濤蕩開,難以平覆。那一剎那,如有萬千螻蟻啃噬心臟一般,行蓧嘴角突然抽動,如遭雷殛,瞳孔亦是散開,不過微微一怔,“噗”地便是一口血吐了出來。

一切不過瞬息而已,便是穆修也不曾想到行蓧突然如此,急忙探手,將行蓧扶住,在老人眼中,這孩子恍惚間似是單薄了許多,輕飄飄竟似虛空無物一般。行蓧仰面倒入穆修臂中,雙目已無神彩,空洞渙散,只是直直的望著天上,乍看之下,竟是毫無生機。

“行蓧。”穆修低低喚了一聲,卻是石沈大海一般,不禁眉頭攏起,攬起行蓧,便急急退往一邊去了。

這邊大廳之中,無人知曉這變故,依然是沈寂無聲。

只是有那麽一個瞬間,碧衫男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麽,修眉微顰,瞳中光華直如星鬥一般,向著樓上那個角落投去。只是那裏已是空空蕩蕩,並無什麽,除了淡淡流過的微風。

就在碧衫男子神思遠溯之時,對面突然傳來一聲清脆之音,清曠悠遠,渺渺如世外之音。不落凡塵。泠泠如玉之音,立時便挽住了碧衫男子的思緒。

男子皺了皺眉,回過頭來,目光卻是落在玄衣藏在袖中的兩手上。眾人之見他凝神細聽了那未裊餘音,沈默半晌,自顧自搖了搖頭,嘆了聲,“想不到這久不現世的太古遺物玉音玦,原來竟是輾轉落入了中州。當真可笑。”

聽聞此語,玄衣身後眾人無不是瞠目結舌。誰能想到這一向緘默不語的玄衣,竟是懷璧之人。太古傳說裏曾有仙人,號楽生主[楽:yue,去聲],乃是繼鴻蒙初辟而有佚名神祇始創風樂以來,唯一能集世間樂聲之大成者。而這玉音玦,正是當年楽生主所持之物,音在若有若無之間,聲取亦真亦幻之境,乃是奪盡天地造化之物。只是此物失傳已久,早已為人忘卻,不想今日,竟是有重現之機。

只是看來,這碧衫男子不過隨口說來,卻連玄衣袖中之物見也未見,不禁又有些疑慮,然而只是瞧過這人一眼,若是他口中之言,又仿佛全無質疑的餘地。

“無夜大人果然是知音之人,可惜這玉音玦乃是故友之物,否則定然相送。”正在眾人疑惑之間,沈默不語的玄衣突然分開了雙手,右手探出袖口,緩緩舉到了齊眉的高度,原是一株紅繩在他修長的之間繞過數匝,懸系著一方玉玦。形如弧月,清淺的雕紋古拙難辨,玉質澄澈圓融。然而細看起來,也不過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玉玦罷了。眾人雖瞪大了眼睛,但隨即又不免失望。如此之物,卻也太過平凡了些。

相比之下,更令諸人驚訝的,還是玄衣對那碧衫男子的稱呼。正如行蓧所想,這人,真真便是無夜。

流光城大祭司無夜。原來這人,竟是無夜。黑色為底,外飾青碧,衣飾形制簡古而有氣質非凡,容顏晶瑩如玉,剔透凝冰,修眉斜飛,目似寒星,雖帶笑意而又孤高絕世。一言一笑之間,眸中光華如幻,似有蝶影千般,眾人望之,只覺目眩神迷,斷神絕智。

難怪傳說裏,流光城主早已是登臨九天之上神一般的存在,這流光城兩大祭司,竟也是如此天人。眾人心中紛紛悔恨,如此之人,試想時間能有幾人,既是在這流光城中,早該想到必不是凡人,這番莫不是怠慢了無夜,心中已是如墜冰淵,不能自已。

卻在此時,玄衣輕屈食指,只聽得又是一聲輕響,清越之音綿綿散去,卻是叫眾人心神頓斂,覆有醒過神來,只是個個呼吸急迫,汗流浹背,似是歷了鬼門關前一場死劫一般。

玄衣依舊神色淡然,手指輕輕摩挲著玉音玦,從容不迫的望著無夜。

那邊無夜,卻只是微微一笑。

“今日冒昧前來,”無夜搖了搖頭,終於擡起頭來,望著玄衣,眸中寸芒如星,又似有白雲千幻,茫茫無盡,卻只輕輕道了聲,“還望,各位恕罪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星逢

廳堂中原是沈默已久。此刻卻是無夜一言將之打破。只是開口一句便是告罪之詞,眾人心中,愈發沈郁,全然不知如何應對,氣氛凝如冰井。

“無夜大人,何必多禮。”此刻這偌大的廳堂中,眾人皆是屏息而立,落針可聞。也唯有玄衣一人,當可如此淡然,處之若素。

“這流光城中,少有貴客,這禮數,自是不可少的。”無夜緩緩道,容色疏淡,只將纖長如玉的手指在光滑的檀木桌面上,輕輕摩挲著。似是在繪著什麽詭異的圖案,又似些古怪的文字,然而終究只是了然無痕,看不出什麽來。

“這流光城,坐鎮中州與南疆咽喉之地,乃是商路必經,又有神明庇佑,兵燹不起,城主一言之間,便能左右南疆之勢。莫說南疆,便是中州,亦不乏使節往來。”玄衣語氣冰冷,將那玉音玦捏在手中,輕輕摩挲著,並不擡頭,猶似自言自語,“如何,會少得了貴人呢。”

“不過,是些勞形戮力之輩罷了。”無夜微微一笑,仰靠在椅背上,右手擡到眼前,五指漸次收攏,仿佛向那虛空中掌握著什麽。“否則,又如何驚得動玄衣大人這般人物,親臨我流光小城。”

無夜談笑間,只如輕描淡寫一般,卻叫眾人驚得一身冷汗。無夜這般似是擡舉,然而以他這般身份,眾人心中閃過的,卻是笑裏藏刀之意,或者說,不是藏,他的笑意本身,已是鋒利如刀。

眾人皆是戰戰兢兢的望著玄衣,卻又揣測不出玄衣心中思量,雖是百般憂慮玄衣處境,卻又只能幹瞪著眼睛,無能為力。

“大人之謂,愧不敢當。玄衣不過是一介書生罷了,奈何家道淪落,仕途不濟,既已入了商道,此番遠走大漠,亦不過,為一個利字所趨也。”玄衣將那玉璧緩緩舉起,輕輕呵一口氣,又小心地用袖口小心擦拭。卻並不擡頭,看過無夜一眼。

“商者趨利,自是常情。然而重利之輩,卻少有輕生之人。”無夜悠然道,“玄衣大人以為如何?”

“常言只道是,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。”玄衣緩緩道。

“玄衣大人以為,何為商道?”

“損有餘,而補不足。”

“玄衣大人亦以為,商道,乃依天道也。”

“大人,對中州經史,亦是了然於胸,何必多次一問。”

“天道有常,以凡人之力,縱能坐擁天下之財,流通四海,富可敵國。然而,終難解輪回之苦,生死之劫。錢貨常有有餘,然而壽數,卻是不足。”無夜緩緩搖頭,太息而已。

玄衣放下玉音玦,擡眼望著無夜,淡然道,“玄衣雖落魄江湖,卻也非是沒有自知之明,自是不勞大人費心。”

“所以我才好奇,能讓玄衣大人千裏迢迢,不遠萬裏趕來這無邊沙漠的,究竟是什麽。”無夜迎上玄衣目光,微微一笑。兩人瞳中俱是空蒙一片,莫之深淺。

唯一清晰的,大概只有對方的倒影。

兩人四目相接,一人之清冷,一人之幽玄,瞳中卻俱是玄色如井,沈凝如淵。

世人眼識不過以眼根為所依,緣起色境,乃是五識之一。故多光澤流潤,中有如浮華燈影。能見十方世界,倒影三千繁華。

故而有擅術者,能於目中,識其五蘊,辨其八苦。縱橫交伐,無往而不利。上善者伐心,而下者伐兵爾。

眾人眼中,玄衣神華內斂,目似鴻蒙一片,正是返璞若愚,非攻而守拙。而無夜瞳中似萬花交映,綿綿不絕,似是溫潤如玉,卻又是隱隱如鋒,虛虛實實,其勢為攻。

玄衣徐者如林,不動者如山。

無夜疾者如風,侵略者如火。

諸人俱已是將心提到了嗓子眼,屏息默視,心中不免是為玄衣捏了把汗。無夜乃是流光城大祭司,便是無心無能,亦足以震懾眾人,方才不過是輕描淡寫之間,幾讓諸人三魂歸了地府,七魄喪了幽冥,正是人人自危,心有餘悸。

玄衣既是中州之人,遠涉千裏而來,縱是有這般臥龍之資,終究不過是一介凡人,在眾人心中,若與無夜相較,仍然只是落得下風。

那一時,便是寂寂無聲。堂中氣氛仿佛凝滯,短短一瞬之間,卻恍惚如年。每一個人俱是凝神屏息,額上漸漸滲出了汗珠,欲成淋漓。

當中兩人之間,時與空仿佛驚起了漣漪一般,漸成扭曲,似有漩渦一般的力量在牽引著,叫人神魂離兮,往那虛空中去了。時間愈是緩慢,空間便愈是扭曲,壓迫力便愈是強大,旁立之人中,亦漸覺恐懼,然而神智雖清,卻奈何如置身於虛空之中,只能眼睜睜地感覺到來自本能的恐懼,欲掙紮而又無能為力。

一切都已是凝滯不動,除了那份扭曲了虛空一般的力量,緩緩地牽引著魂魄,向那未知的歸墟之眼靠近。

諸人臉上神色漸漸因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而扭曲成詭異莫測的模樣,而當他們寄希望於無夜玄衣二人時,卻發現這兩人瞳中,盡皆是空洞如死,無光無神。便是無夜,那周身散發如玉的氤氳光華亦是消失殆盡,衣衫之上的碧色亦是失掉了顏色一般,望去似是水墨描畫,臉色森白,全如死色。

而玄衣那邊,此刻目中空空蕩蕩,眼眶深陷,形如枯骨,薄唇色成焦黑,直是遭燹火焚身一般,便刻間便有化為齏粉灰飛煙滅之征。

如死一般,那一剎,已不知,竟是多久。

“芷際大人,方才大祭司在堂中似是與人言語,且有玄音傳來,如何此時竟是忽然沈寂無聲。”卻是門外侍從待命已久,忽不見了堂中動靜,心中猶疑起來,“可不是,有什麽蹊蹺?”

未曾耳聞一般,芷際依然默默望著門扉,眼中似有陰郁之色沈浮不定,亦不知在思量著什麽。這亦是少年模樣的隨從,只是垂手駐在風中,神色怔怔。

“芷際大人?”旁邊早已腰酸腿麻的同僚堯華本已靠在墻柱上,卻見芷際全然不理會自己,不禁好奇的走過來,擡手輕輕在芷際眼前晃了晃,那芷際卻是神色依舊,只如離魂一般,絲毫沒有反應。

堯華眉梢微皺,細察間,見那芷際眉心似有白光如蜃,絲絲縷縷,縈繞糾纏,而又綿綿不絕的溢出,煙雲霧繞一般,輕輕裊裊的向那門扉中滲去。

堯華心中隱隱感覺不妙,不祥的預感如絲如線在心上糾纏開來。“餵!”少年沈沈喝了一聲,仍不見芷際有何反應,緩緩擡起手指,輕輕向芷際胸前戳了一戳,但覺觸指僵硬如鐵,森森寒氣立時如藤蔓一般沿著之間滲透過來,荊棘一般,刺骨生疼。

堯華頓時失色,全然不知發生何事。所幸似是只在片刻之間而已,芷際身子忽地顫了一下,如遭重擊一般,仰頭便是一口鮮血吐出。堯華正當芷際身前,避之不及,頓時便被吐了一身的血。

芷際一口鮮血吐盡,身已如折葦斷蒿,直向前到了下來,堯華急急將之攔腰抱住,顧不得滿身血跡斑斑,只先將芷際攬起,小心翼翼的抱到墻邊放下,讓他依靠在墻壁上半坐著,一手繞過芷際後頸輕輕扶住他的肩膀,另一手輕拍芷際胸口,幫他順理氣息。

“還好還好,如此看來當是無恙了。”堯華搖搖頭,長吐了一口氣。

然而擡手間,卻突然看見自己半身血跡,似有異樣。回想起來,那一口血吐出之時,顏色已近墨黑,但流動自如,卻絲毫未有凝滯之征,並非是淤血,如何這片刻之間,卻又已是盡數凝固,且有風化之相,正以肉眼可變的速度,蝕成砂土一般的顆粒模樣,堯華不由看得心驚膽戰。

不過瞬息之間,那斑斑血跡已風化殆盡,顏色淡去,化作了白色的塵埃,滑落衣襟。

堯華嘴角不自覺的抽動著,眼前這如妖如鬼一般的畫面,著實駭人,少年不禁咽了咽唾沫,方才稍稍恢覆了神智。

這時懷中之人似是有了起色,淺淺咳嗽了幾聲,堯華聞得,立時忘了方才凝血化砂之事,滿眼憂慮的低頭看著芷際。那芷際依然靠在堯華肩上,似是清醒了些,緩緩搖了搖頭。

“你沒事吧?”堯華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
“唔……”芷際似是猶有些昏沈的模樣,容顏憔悴至極,堯華見他嘴角翕動,卻難以發出完整的句子。

“哎……你醒醒!”堯華倒是有些焦急,輕輕搖了搖芷際肩膀。

芷際這番似是又恢覆了不少,漸能擡起頭來,望著堯華,兩人視線相接,堯華只覺得芷際眼中仍有些空洞,但較方才,已是好得多了。

“我……我是……怎麽了?”芷際緩緩擡起一只手,並指死死按住眉心,眉頭皺起如山,臉上方才露出痛苦之色,似有芒刺透骨。

“哎?你自己倒是不清楚麽,我還要問你呢,好好兒的突然怎麽就失了魂魄似的。”堯華此刻見芷際已無大礙,頓時反生出一股無名火,也顧不得許多,悉數便向芷際潑了過去。
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。”芷際搖搖頭,閉起眼睛,似是在做調息,卻突然又低聲問道,“我方才,可是有吐血來?”

堯華面露尷尬之色,所幸芷際此刻正閉目養神,也未見出有何異常。

“哪有哪有,你看這周圍哪有半點血跡,恩,一定是你剛才腦袋發昏產生的錯覺。”堯華聳起眉稍,咧著嘴故意揚聲說道。

“是麽……我還以為……”芷際緩緩道,卻已被堯華嘿嘿笑著打斷。

“沒事……當然沒事,恩恩,芷際你這不好好的麽……”

“等下,你叫我什麽?”芷際突然冷冷道,斜眼望著堯華,目中當真刻薄如刀。

“哎……什麽什麽?我有叫你麽?”堯華被芷際這一瞥,心中頓時生出一震森寒之感,連連裝出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。

“我說過,既是公事之時,不得直呼名姓。”芷際正色道,“大庭廣眾之下,成何……成何……”芷際一言未必,正想說“成何體統”,這“體統”兩個字尚未出口,卻突然意識到什麽,臉上青白一陣。

“還不放開我。”芷際聲色俱厲,全然不似方才模樣。

“哎哎……真拿你沒辦法,明明還不都是你自己躺下來的……”堯華一副窘迫無奈地表情,回了一句。

“我自有分寸……”芷際冷冷道,正想起身,卻奈何方才受挫頗重,一時四肢無力,竟是支撐不起,方一用力,又立時癱倒下去。面上不由泛起淡淡赤色,一掃而過。

“喲……芷際大人,您既是貴體抱恙,可需要小人扶您起來?”堯華見狀,不禁來了興致,無論如何,也要在嘴皮子上占點便宜。

“休再胡鬧……”芷際厲聲道,但隨即,又閉眼嘆息一聲。

“扶我起來……”

“遵命,芷際大人。”堯華見芷際已是松了口,心中自是暢快,亦是面上笑意盎然。這才小心翼翼的扶芷際站了起來。

芷際勉勉強強站起身來,再不問堯華之事,只是淡淡望著那正堂的大門,自無夜大人只身進入之後,就一直門扉緊閉,此刻全然不聞絲毫動靜。芷際心中亦是隱隱不安,自己方才不經意間只是靜靜望著,便似遭了一番大劫,亦是虧得堯華胡鬧成性,否則自己此刻亦是生死未蔔。

然而一念及此,芷際面上又是一番微熱,所幸修為尚好,只是一閃而過,便收心定性,覆又專註到事中蹊蹺上來。

“這廳中,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?”芷際沈吟著,卻終究難窺其中機數。

無夜大人,可還無恙?也罷,祭祀大人修為遠在我千百倍之上,當可有自持之力。芷際只是在心中茫茫然道。

突然卻似又想到了什麽,芷際蹲下來用手沾了些地上的塵沙,放在指間緩緩碾壓,旋又放到鼻尖,輕輕嗅了嗅,眉頭皺緊,沈默不語。

“哎哎……你幹啥呢?”堯華見狀,頓時想起之前凝血化砂之事,生怕芷際看出什麽端倪來,連連問道。

然而芷際此刻既是心在他事,堯華如何叫嚷也分不了他半分心神,只見他松開手指,緩緩吹了口氣,那沙塵便悉數散如了風中,再無半點蹤跡。

堯華所見,亦只是芷際那若有所思的模樣。

一如往昔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☆、百足

“哎~這不是百裏大人麽?”芷際正失神間,突然聽聞得身後堯華的聲音,心中納悶,亦是回過身來。

那邊卻堯華卻是拱手向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。來人雖說已是年逾半百,然而臉上容光煥發,看起來,也不過是三四十歲罷了。只是那身材卻是大腹便便,圓滾滾近乎讓人想到一個球來,一身錦帽貂裘亦是華美異常。身後又是十來人的隨從,亦是個個華服錦飾,只是如何看起來,都有些滑稽可笑的味道。

然而,的確便是百裏霧了。

百裏霧,或許有一個世人更熟悉的名字——百足巫。

此人乃是暹戎權要五尊之一的百足。百足者,即是蜈蚣之謂也。五尊中各有圖騰,分別是蛇、蠍、蛛、蟾、蜈蚣這五種毒物。何況五尊中有逞勢做態如百足者,這漠漠南疆之地,都習慣了稱之為五毒。其中尤以百足一尊最毒,世人皆慣了以“百足巫”而稱之,至於百裏霧的名字倒是幾乎沒有人記得了。

然而畢竟是暹戎權要,此次前來流光,乃是使節身份,堯華芷際身為流光城臣子,自然是要以禮相待。只是這名字亦是著實古怪,堯華每每念起來都覺得怪怪的,“什麽百裏霧嘛,我只聽說那個叫人那啥來著?”

“如墜五裏霧中。”那時候亦是芷際接到。

“恩恩,就是那個……”隨即便是堯華啄米似的點著腦袋。

然而平日玩笑終歸是玩笑,此番正在煩心時候,卻突然見了此人,便是芷際也是心中悶悶。

“喲~原來是堯華、芷際二位大人。”那邊百裏霧見了二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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